路长帆回到家的时候刚刚天亮。
他绕路去国营早餐馆买了平时舍不得吃的肉包子,自己先狼吞虎咽炫了一个,再拿起一个后犹豫了。
家里河东狮太猛烈,平日里把他治的服服帖帖,他不敢背着妻子偷吃东西。
尽管他认为买包子的钱都是他赚的。
犹豫再三他还是没有再吃包子,缩着脖子钻回了机械厂工人新村。
此时怀里的油纸包还在散发热量。
黑市残留的乱七八糟味道粘在棉袄上,混着肉包子的荤香,引得楼下流浪狗一个劲尾随他抽鼻子。
“去,这畜生!”路长帆捡起块砖头狠狠的砸在狗身上。
流浪狗呜咽着离开,见此路长帆脸上露出笑容。
自己可不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
三号楼的苏式红砖墙上,‘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标语被煤烟熏得发黑,他跺了跺脚底的雪走进楼道。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死九条巷里了呢!”妻子向红叉腰堵在门口。
路长帆习惯了这种训斥,但他今天觉得自己可以硬气一回:
“嚷嚷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去了黑市?”
“快回家,别让人知道咱家的事。”
向红鄙夷的看他一眼:“去过黑市怎么了?现在十家有八家去过黑市,你看人家谁害怕来着?”
“你就是胆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没有出息。”
儿子向明闻声出来:“就是,爸,我都跟同学一起去过黑市了,根本没什么好怕的,我同学说农村集市也那样,人家农民都不怕。”
“去去去。”路长帆脸拉长了。
妻子训斥他也就罢了,现在上高中的儿子也敢瞧不起他了。
真是反天了。
不过反就反吧……
向红看到儿子高大宽阔的背影露出个笑容:“幸亏儿子随我不随你,要是随你,咱这家子算是完蛋了。”
路长帆回到家里,摸出油纸包的动作像掏心肝。
他把九个包子在搪瓷盘里摆成莲花状,松软的包子皮还散发着热气,向明眼睛顿时亮了。
向红的父母闻着荤香味赶来。
但向红还没动,没人敢吃饭。
路长帆去了卧室,主动掏出钱来。
向红数钱的手指快过车间流水线,十五张大团结在床上铺成扇面:“怎么回事?才一百五十块!”
她的眼睛瞪得滚圆,上手就去掐路长帆:“那是兑换票不是寻常的购买资格票!”
“我打听过了,寻常的兑换票就能卖二百六七十块,这还是带加快轴的新型自行车,你给我就卖一百五十元!”
“是至少五百元!”路长帆又掏出一卷外汇券砸在床上。
“我费了很大功夫找了个大客户,搞到了这个东西,足足二百元的这个东西!”
看到花花绿绿、不同面额的外汇券,向红心花怒放。
她几乎是扑上去抱起了这些外汇券:“好东西呀,老公你真棒你真厉害,竟然搞到了这东西。”
“一五一十……哈,真是二百元的外汇券!”
“哎呀这次好了,就昨天我们车间的荣霞还跟我装呢,拿着十元外汇券跟我说她家里有什么洋亲戚,这次我拿十张十元外汇券给她看看,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在老娘面前装!”
路长帆拿起罐头瓶里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皱眉:“凉了。”
“我给你倒热水。”向红变得殷勤起来。
后面两口子满面春风的出来。
向明着急的说:“妈,赶紧吃饭吧,我还得去上学呢。”
向红笑着说:“吃、吃,咱们都吃。”
她麻利地拿了8个包子,一人给分了2个,最后一个甩进路长帆掉了漆的铝饭盒。
路长帆不满的说:“凭什么我就一个包子?”
向红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你想跟老娘玩心眼,告诉你,早得很!”
“谁家买包子会买9个而不是凑整买10个?肯定是你买了10个包子自己吃掉一个了!”
路长帆心虚,嘀咕说:“人家这一笼屉就是剩下9个包子了。”
向红不理他,说道:“厂里下月要评先进,得给主任送两瓶好酒。”
她舔掉指尖的猪油,瞥见丈夫闷头吃包子顿时生气:
“听不见我的话吗?”
路长帆无奈的说:“听见了,问题是去哪里搞两瓶好酒?”
“我跟你们说过,对魏家那小子好点,他现在去供销总社上班了,以后咱家有的是能用得上他的地方……”
“他是去当老搬,”向红撒泼似的掐腰,“一个老搬有什么用?让他帮家里搬冬储菜、搬煤吗?”
路长帆解释说:“他是老搬没错,可他有领导有同事,那些人在港口码头的有关系。”
“今天我去黑市就听到不少人说他们在港口的亲戚上了洋鬼子的船兑换到了好东西……”
“妈,我要带包子给刘建军!”向明多抓起一个包子往书包里塞。
结果书包一抖掉出来一本撕破的《数理化自学丛书》,里面有女同学照片飘落。
向红抄起鸡毛掸子抽在儿子背上:“小兔崽子,你是带包子给刘建军还是给这个姑娘家?告诉你,小小年纪别不学好!”
向明鸡飞狗跳跑出去。
向父慢条斯理的说:“长帆啊,你王叔的闺女在食品厂上班,傍晚你去送条大前门,她准有办法给你捣鼓两瓶好酒。”
跑出去的向明突然叼着包子又冲进屋里,说道:
“对了妈,李卫东他爸给他买了一辆大永久,现在他去夜校念书可方便了。”
“咱家不是也有个永久自行车的兑换票吗?我想……”
“你想个屁。”向红不耐烦的挥舞鸡毛掸子,“小孩骑什么自行车?让李卫东驮着你不就行了?”
他们家里头正在闹腾,铁门忽然被拍得震天响。
向明不高兴的去拉开门喊道:“谁啊?拍坏门你得给赔!”
门打开,十二月的穿堂风顿时涌进来,吹的门后《领袖同志去安源》的油画一阵摇晃。
“泰山路治安所的!”程华的翻毛皮鞋碾过门槛结的冰碴子,皮手套拿出个执勤簿给一家人看。
好几个人呼啦啦闯进来。
王东故意撑开双臂走路,武装带蹭过五斗柜发出脆响,这是他跟保卫科的师傅学的招,显得威严。
向红疑惑的盯着他们:“泰山路治安所?我们这里是少华山路,你们来我家干什么?”
路长帆却忍不住哆嗦起来。
他刚从黑市回来……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穿着蓝色制服的徐卫东又亮出了自己的红袖章:
“打投所的,我们和治安所联合办案,这里是路长帆同志的家?”
路长帆吓坏了,哆嗦着双腿站起来,哆嗦着嘴唇说:“是是,那那那……”
“闭嘴!”向红虎气的瞪了他一眼。
她故意把搪瓷痰盂踢到程华脚边,一股子怪味传出来,呛得治安员直皱眉。
徐卫东伸手指向她:“哎哎哎,你这个女同志什么意思?抗拒执法是不是?”
“行,要不然别在你家里废话了,跟我去单位,是去打投所还是去治安所,你自己选一个吧。”
向红掐着腰说:“告诉你们,现在是77年不是67年,你们休想一句话就把我们工人给带走!”
“我们一家都是光荣的工人,犯了什么罪值得你们这么兴师动众?”
徐卫东看向后头的钱进。
老哥你说的对。
这家的老娘们是真虎啊。
向红此时也看到了钱进,顿时嚣张的喊叫起来:
“好啊好啊,原来是你这个老搬!你们还冒充起了国家干部,我要报警,我要抓你们!”
钱进索性亲自出马,说到:“那你赶紧去报警,正好我们几个单位联合执法还感觉力度不够呢。”
“二百元的外汇券啊,这可是够吃枪子的经济大案!”
听到这话向红也虚了,她虚张声势的喊道:“你说什么?怎么净说些我们不懂的话?”
钱进用钢笔帽敲了敲柜子:“不用装腔作势也不用演戏,我们这些单位要是没有掌握证据是不会随便进老百姓家里执法的。”
“我们不来虚的,你们也别以为我们是要诈唬你们。”
“事情从早上开始说吧,我们治安突击队抓捕了一名杀人犯。”
他拿出张照片拍在路长帆面前:
“这个人是一名惯犯,他擅长将经济犯罪和刑事犯罪结合起来。”
“根据我们调查所知,他最常用的手段是去黑市找一个有好货的投机倒把分子,然后花高价抢购这件好货。”
“他以此来寻找富有的家庭,接着会尾随收了自己钱的投机倒把分子,等到时机合适就入户杀人,把钱再拿回去……”
路长帆只往照片上看了一眼,顿时眼前一黑、双脚一软倒在椅子上。
照片上这个人的样子他太清楚了。
戴大墨镜、穿西装的光头青年,正是此人用二百块钱和二百元面值的外汇券买走了自己的自行车兑换券!
钱进继续说:“算你家里命好,他本来已经踩好点准备找机会进你家行凶的。”
“但是我们已经追查他已久,为了防止他危害人民的安全,先前动手将他给办了。”
“根据我们对他进行的突击审讯所知,他今天早上在黑市跟你路长帆同志进行了交易……”
“瞎说!我家老路今天没出门,不可能去黑市!”向红抢着喊道。
说实话,她听了钱进前面的话后害怕了,没想到社会上还有这么险恶的事情,还有这样狠毒的坏人。
可听完全部的话她松了口气。
原来这坏人已经落入法网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
结果门外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向红你这不是瞎说吗?你家老路没出门那谁去买的肉包子?”
是个倚着门口看热闹的中年胖妇女说话了。
她继续说:“今早我在我家门后都听到了,你家老路确实去黑市来着。”
“我还听见他让你小声点,你说现在十家有八家去过黑市,怕什么……”
“闭上你狗嘴!”向红跟受到挑衅的母老虎一样扑上去要打架,“你这个破鞋还敢到我家门口来?别脏了我家的门槛!”
钱进一甩头,王东上去一个擒拿手把向红给拿下了:
“这里正办案呢,少给我呜呜渣渣的!”
他知道进入保卫科后需要好身手,所以前些时间拜了张爱军为师,天天勤学苦练擒拿手。
如今终于有了展示机会,他擒拿的毫不留情。
向红父母见此赶紧上去闹事,哭天抢地、撕头发扯衣服。
程华亮出了手铐:
“我在此警告各位同志,谁再扰乱我们刑侦工作,那就等着戴上银镯子去吃牢饭吧!”
向红喊道:“政府我冤枉、冤枉呀!你们不能听信那个破鞋的话,我们两家有仇,我和她有血仇,不信你问问其他邻居……”
钱进不耐的说:“不用问,以你家里人的德性,你们怕是跟全楼的人都有仇。”
胖妇女笑道:“哎呀,同志你说的可太对了!”
钱进示意她安静:“女同志,你围观是可以的,公民拥有我们治安队伍执法时期的知情权。”
“但是在我们没有请你发声的时候,你尽量不要说话,不要打扰我们执法工作,好不好?”
胖妇女急忙点头:“对不起,领导,我不乱说话了。”
她只要能看对门向家的热闹就行。
钱进去对失魂落魄的路长帆说道:“路长帆同志,你因为涉嫌投机倒把和参与黑市经营业务被逮捕了。”
“不必抱有侥幸心理,我们不是因为你们某位邻居或者哪位同志的话而确认你从事了非法活动,而是有确凿证据。”
他又拿出一张照片给路长帆看:
“这是我们从杀人犯手中得到的一张照片,这里面的人是你吧?”
路长帆看着自己身处九条巷的场景,当场流出眼泪:
“政府,我我我都承认,我认罪,我争取宽大处理!”
钱进说道:“你这个态度很对,现在首先是把赃款交出来。”
“根据犯人交代,他是用400元钱和200元面值的外汇券买下你的自行车兑换券,那么请你把……”
“什么?!”向红又喊起来,“四百块钱?他瞎说,明明是150块钱!”
钱进直勾勾的盯着路长帆。
路长帆惶恐的说:“是200元、是200元,真的是200元不是400元!”
向红的双眼瞪成了斗鸡眼:“你马哥臭必,路长帆你敢糊弄我!”
钱进不耐烦的说:“你们不用演戏了,你们糊弄不了我们。”
“现在我们上门来调查你们情况,肯定是已经证据确凿。”
“你们演戏是没用的,这赃款必须追回,如果你们不愿意配合我们追回赃款的工作,那么就属于抗拒执法。”
“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坦白我真的坦白。”路长帆着急的说,“可我真的只收了两百元呀!”
钱进懒得多说,对徐卫东说道:“你带走吧。”
徐卫东顿时精神焕发。
终于可以在熟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执法英姿了。
亮个相吧,小宝贝儿!
他将打投所的手铐给甩了出来。
向家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
随着徐卫东开始拿人,向红终于不横了。
她迅速冒出眼泪,跟变脸似的开始哭哭啼啼:
“同志同志,你跟我家外甥是同事对不对?咱们是自己人呀!”
路长帆闻言跟抓到救命稻草似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什么?他跟谁是同事?是跟大雄是同事吗?”
钱进摆手:“我们正在执法,你们的行为属于感情行贿,这是罪加一等的犯罪行为。”
“来,交出赃款,跟我们去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