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在霜凝的铜壶里沉沉滴落,欧阳府西跨院的鸱吻如巨兽般静默衔月。琉璃瓦上的薄霜折射着冷光,将檐角悬垂的冰棱镀成银剑,远处更夫梆子声传来时,惊得屋脊积雪簌簌坠落。纳兰暖玉斜倚在紫檀雕花榻上,素白指尖抚过《通鉴辑览》卷末批注,烛泪顺着錾花烛台蜿蜒而下,在案头《甘石星经》插图里的北斗七星上凝结成血色蜡珠。
九岁的逸安歪在梨木圈椅中,玄色锦缎靴底无意识地蹭着描金脚踏,绣着金线云纹的虎头鞋随着困意轻轻摇晃。鞋尖缀着的珊瑚珠磕出细碎声响,惊得梁上燕巢里的雏鸟啁啾。少年睫毛在烛火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半卷《汉书·天文志》滑落在膝头,墨迹未干的"荧惑守心"四字旁,还画着孩童信手勾勒的小星图。
铜炉里的龙涎香早已燃作灰烬,只剩几缕青烟缠着博山炉的仙鹤纹饰盘旋。纳兰暖玉拢了拢紫貂裘起身,羊绒披肩扫过妆奁,半枚白玉簪"当啷"坠地。她望着菱花镜中自己眼下的青影——自开春以来,这样的夜读已持续了百日有余。镜中倒影与窗外月色交叠,鬓角那抹霜色在烛火中忽明忽暗,恍若二十年前初嫁时,花轿上晃动的银线流苏。而铜镜边缘,还留着逸安前日玩耍时蹭上的朱砂印,像朵小小的火焰。
指尖触到炭盆时,忽听得窗外传来金属相击的清越之音。推开雕花槅扇,寒气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月过中天,欧阳瀚宇立在九曲游廊朱柱旁舞剑。玄色劲装裹着经年征战的嶙峋筋骨,寒渊剑劈开夜雾时带起细碎霜花,剑锋映着檐角冰棱折射出冷光。这柄饮过塞北风雪的名剑,此刻正随着《子夜吴歌》的韵律起落,每一招"白虹贯日"都带着戍边沙场的肃杀,却在招式收势时化作绕指柔。他剑穗上系着的狼牙,是三年前漠北之战所获,此刻随着剑势轻摆,与廊下悬着的铜铃遥相呼应。
"母亲..."逸安突然呢喃,羊毫笔从指间滑落,在抄录页上洇开墨团。狸奴"嗷呜"一声跳开,打翻的朱砂砚在青砖地上绽出红梅。纳兰暖玉快步上前,膝头的鎏金手炉磕在桌角,惊醒了蜷在榻边打盹的猫儿。她拾起书卷时,指腹触到少年后颈的薄汗,课业纸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簌簌作响——那是前日父子同游岳麓山时,逸安执意要夹进书里的。叶边的齿痕还留着孩童啃食的印记,叶脉间隐约可见"父亲大人"的稚拙字迹,旁边歪歪扭扭画着两只牵着手的小人。
欧阳瀚宇收剑入鞘的脆响惊飞檐下寒雀,玄铁护心镜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解下猩红披风裹住妻儿,布料还带着习武后的余温:"时辰不早了。"话音未落,逸安已蜷进父亲怀里,小拳头攥着他衣襟上的盘扣,绣着貔貅的袖口扫过纳兰暖玉手背。她闻到丈夫衣摆间混着的铁锈与松烟墨气息,恍惚又回到新婚那年,他深夜回府时带着的血腥与霜雪。那时她总在三更天就着油灯为他缝补甲胄,银针穿过皮革的声响与更漏声交织成眠,而此刻丈夫掌纹里的老茧,正轻轻摩挲着儿子的发顶。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星经》插图哗啦啦翻页。纳兰暖玉望着丈夫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九年前的雪夜。那时她正攥着汗巾在产房煎熬,窗外的梅树被北风折了枝桠。而千里之外的战报里,丈夫的名字被鲜血染红。当产婆抱出产房的啼哭与卸甲归来的马蹄声同时响起,漫天大雪都落进了她浸透冷汗的喜帕。此刻怀中熟睡的少年,眉眼间已有了父亲当年跨马提枪的英气,而案头散落的算术筹子,还沾着他午后偷吃桂花蜜的黏腻。
"明日带你去观星台。"欧阳瀚宇指腹抚过儿子眉心,铠甲缝隙里漏出的月光碎在逸安睫毛上。孩子梦呓里漏出半句诗:"...星垂平野阔..."案头未干的墨痕泛着微光,恍若将二十八宿都收进了这间书房。狸奴跳回榻上,尾巴扫过砚台边缘,将未干的朱砂拖成流星的轨迹。窗外的竹影在雪地上摇曳,与廊下悬挂的《璇玑图》屏风相映成趣,那是纳兰暖玉待字闺中时,用金线绣就的星辰图谱,每颗星子旁都缀着细小的珍珠,此刻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纳兰暖玉捻灭烛芯,余烬的红芒中,看见丈夫低头吻去儿子额角的汗,又将她鬓边霜色般的发丝别到耳后。前庭的青铜风铃突然叮咚作响,惊起满院月光,碎成一地流淌的银河。廊下石臼里的水仙苞沾着夜露,在风里轻轻摇晃,仿佛也要听清这未完的星斗传说。而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悠悠传来,惊破了这方被灯火温柔包裹的天地。墙角的积雪不知何时落了层新絮,恰似当年边塞的月光,终究化在了江南的春水里。忽有夜枭长啼,惊起庭中老梅数瓣,落进未熄的炭盆,腾起一缕带着暗香的青烟。
炭盆里最后一粒火星在灰烬中明灭,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欧阳瀚宇抱着熟睡的逸安步出书房,玄色软靴碾碎廊下薄冰,脆响惊破凝滞的晨雾。檐角垂落的冰棱坠地碎裂,银亮的冰晶溅在青石板上,惊得蜷在石灯笼旁的流浪猫倏然立起,琥珀色瞳孔幽幽一转,又悄无声息地缩进他披风下摆的阴影里。
"轻些。"纳兰暖玉提着鎏金手炉疾步跟上,羊绒披肩滑落肩头亦未察觉。她望着王爷怀中的幼子——逸安小脸贴着玄铁护心镜,那冰凉的金属片上还留着戍边时的战痕。昨夜少年攥着护心镜梦呓"要学父亲舞剑"的模样犹在眼前,此刻他睫毛凝着细碎霜花,唇角却噙着笑,许是正遨游在观星台的银河之中。
穿堂风卷着残雪掠过垂花门,值夜的家仆捧着新制的狐裘候在廊下。王爷抬手示意退下,披风将孩子裹得更紧几分。九岁的孩童尚不知晓,父亲铠甲下那道陈年箭伤正随寒气隐隐作痛,却仍固执地用习武后尚带余温的臂膀,稳稳托着儿子穿过雕花月洞门。道旁腊梅虬枝横斜,暗香混着雪粒扑面而来,枝头积雪簌簌落在逸安发间,倒像是撒了满头未摘的星子。
寝殿内纱帐低垂如云雾,王爷弯腰将逸安轻轻放在云纹锦被上。褪靴时,他瞥见榻边散落的《武经总要》残页——墨迹未干的批注旁,逸安用朱砂画了艘歪歪扭扭的战船,船帆上还笨拙地写着"破虏"二字。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过书页上"赤壁火攻"四字,青铜护腕碰落案头的竹制算筹,噼啪声响里,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衣袂窸窣。
"王爷该换伤药了。"纳兰暖玉已跪坐在榻前,青瓷药碗盛着新捣的白芷膏,银针在烛火上炙烤出淡蓝火苗。她望着王爷肩头渗出的血痕——三日前校场比试,旧伤被小将的枪尖挑破,此刻浸透绷带的暗红,与玄色劲装形成刺目对比。药香混着晨雾漫开,恍惚间又回到新婚那年:同样的跪姿,同样的药碗,只是彼时他笑着调侃"这点小伤,怎及夫人眉心疼",而今鬓角霜色却比碗中药膏更显苍白。
更鼓第五声遥遥传来,晓雾漫过雕花木窗,将室内烛火晕染成朦胧光晕。王爷饮下苦涩的药汁,喉结滚动时牵动伤口,却在瞥见妻子鬓边霜雪般的发丝时突然伸手。纳兰暖玉微怔,发间半旧的白玉簪已被取下,取而代之是枚嵌着陨铁的银步摇——暗银色的星纹在晨光中流转,恍若将昨夜书房里的星河摘下凝成饰物。
"昨日铁匠铺新打,说是星铁所铸。"王爷的指腹擦过她耳际,铠甲缝隙里漏出的寒气却被掌心温度驱散,"配我家观星的夫人。"
晨光骤然刺破云层,逸安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压到枕下的银杏叶书签。叶脉间"父亲大人"的稚拙字迹被压得变形,却在初阳里泛着暖金。庭院深处,观星台的浑天仪正缓缓转动,铜铸的璇玑将未落的星辰收入刻度——正如这深宅里永不熄灭的灯火,终将未竟的夜读时光,酿成照亮前路的永恒星光。檐角铜铃突然轻响,惊起一群寒鸦掠过朝霞,羽翼下抖落的霜尘,竟似点点未散的星辰。